《最最不安》第7章

以及,我身下流淌的一抹鮮紅。

這個孩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。或許,在感受到不被我這個母親期待時,ta 就如同小小的落葉般,順水流走。

孩子,你比我要聰明得多。

丈夫請了長長的一段假,坐在床邊陪我。

沉靜內斂的他,說了很多我從未聽他講起的話。

他說:「第一次注意你,是看你的實驗報告。導師把文件傳到群組里,說你是他帶過最優秀的學生。我看著那份報告,只覺得字里行間都是殺伐果斷的氣息。「許最最」,我想,你人如其名。」

「第二次見你,同組的師兄給大家帶了奶茶。你道謝得大方,眼神卻茫然無措,像是一個從未接受過別人好意的人。我看著你鼓著嘴吸珍珠,嘴巴一動一動,表情有孩子的快樂,也有孩子的不安。第二天,你買了幾大袋零食來分給大家。我想,我一定會愛你,那個時候我就開始愛你了。」

「你從不說家里的事,卻愛拿自己玩笑,像背書一樣嘩啦嘩啦地打趣,仿佛把一件事咀嚼過一千遍,事情就會失去本來味道似的。沒有人教過你,在這個世界上,有些事情是不用原諒的。」

「現在想想,我一直都是個失職的丈夫。我總覺得有我一直陪著,總有一天,你會主動開口。只要你朝這邊走一步,我就會立馬奔向你,哪怕還有一萬米的距離呢。可是我忘了,已經溺水的人是不會呼救的,他們害怕被更多的水灌進嘴里。是我對你太殘忍了。」

「你倒下的時候,那麼多的血,不要命一樣從你身體里流出來。

我看著你的臉從燙紅一點一點蒼白下去,那時候,我腦子里只要一個念頭:沒有你我會活不下去。」

他慢慢摘掉了細框眼鏡,用手背擦拭著溢出的淚水。

「那天我抱著你,感覺自己像抱一只鳥。你燒得迷迷糊糊,咧著嘴,說:『我難受。』」

「這麼多年我從沒聽你說過這句話……你得有多難受啊……」

他的淚水大滴大滴地淌下。

「沒事的。」我干啞著嗓子,把他的頭抱在胸前,輕輕地哄,「沒事的……」

我的眼淚也布滿了臉頰。

我開始去做心理治療。

對方是個和藹的老醫生,一邊聽我說,一邊用筆在本子上記著。最后,他放下筆,看著我。

「孩子,你怎麼才來啊。」他輕輕地說,「你得吃了多少苦啊。」

日光為他的身體鍍了一層金邊,溫柔得想讓人落淚。

我暫時放下了繁重的課業,遵循著醫囑吃藥,健身,聽音樂。

以及,學著去恨某些東西。

我和丈夫一同回到了我的初中,我想在這里了解記憶深處的某些東西。

讓人驚訝的是,那名照顧過我的醫生還在那里。

當年亭亭玉立的女校醫,如今已變成了頭發花白但精神矍鑠的醫生奶奶。

她早已不記得我的事情。

我向她展示我手背上青紫一點。多年來,這道癜痕一直未消散,仿佛時時刻刻提醒著我的罪惡。

「對不起。」我對她說,「醫生,我給您添了多少麻煩啊。」

女醫生搖了搖頭,手輕輕觸摸著我的手背。

她說:「沒有一個醫生會怪你的。你只是生病了。」

我終于放聲大哭。

淚水在太陽底下如融化的水晶,隨之一起融化的,還有多年來壓在我心頭的重負。

媽媽很久沒來過消息。也許是丈夫警告了她,讓她不要再靠近我的生活。

但是,某一天,她的電話就那樣來了。

「最最,媽媽錯了,媽媽真的錯了。」

電話那頭的她哭得聲嘶力竭。

我勉強從她的口中拼湊出兩件事。

A 國一場黑幫斗爭里,兩個組織的成員在街上爆發槍擊事件。一枚流彈劃過,直接擊中一名路人的右太陽穴。

那個路人,就是我的弟弟。

剎那間,我想起了多年之前,那罐擦過我腦袋的西梅。

父親知道這件事之后,仿佛一下老了二十歲。他的身體徹底垮了下來,連回國的班機都沒等到,就病死在異國他鄉。

一夜之間,媽媽成了孤家寡人。

她在電話中痛哭失聲,說著中年喪子與喪夫之痛,說著自己的不易。

見我沒有回應,又期期艾艾地說起,那段灰暗的歲月中,偶爾零星乍起的、她的母愛。

給我買早飯的幾枚硬幣。

偶爾對于我成績的夸贊。

問親戚要來給我的幾件衣服。

……

這些,都曾是我密不透風的黑夜中匆匆闖入的幾道極光。

我追逐著這些極光,不停地奔走,不停地奔走。回過神來的時候,才發現,自己已經孤獨地走了很遠的路。

「最最,」女人哭著說,「媽媽愛你啊!」

丈夫握著我的手。他的眼神在說,支持我做的一切決定。

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靜。

「媽媽。」

我最后一次這樣叫她。

「你不是愛我,你只是害怕自己變成一個沒人贍養的人。」

「一個像小時候的我一樣,死在路邊也不會有人流淚的、沒有人愛的、人。」

掛斷電話的那一刻,我看見小小的許最最在向我招手。

我牽起她的手。我們決定要長大了。

9

三年之后,在我停藥的那天,丈夫向我求婚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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